◆◆◆江永一中黄秀春

        大学毕业之后，我被分配到一所乡中学教书。有一天上午，我上完课之后回宿舍，有一个貌似老农的老头在门口等我，我请他到屋里坐。室内只有一张桌子、一张椅子、一铺木床，老头毫不客气地脱开鞋子盘着腿坐在我的床上，我站在椅子边一边整理桌子上的作业本，一边漫不经心地跟他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聊到上课的时候，老头说：“有的老师的课上不好，学生不喜欢，是不是他们没有备好课啊？好像有的老师上课的时候没有拿教案本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随口回答说：“上课那倒不一定要教案本。我教了几年书，就是第一年认真写了教案，但是我上课的时候，基本上没翻几次教案，感觉一看教案，上课的思路就断了；以后上课，我就直接拿着教材去，有什么要注意的东西就直接写在教材的相关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头摇头道：“那不太好吧？上面来检查的时候怎么查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笑道：“那都是走过场的，查到我就随他们处分喽！反正我不怕，他们说我不备课，我的学生成绩还不是照样的全县第一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头走了之后我才知道，他是江永一中主管教学的副校长，因为学校缺了个语文老师，知道我教的班级语文成绩突出，今天特意来考察我，本来要听我的课，没赶上，所以就找我个别交流。

        考察的结果可想而知。我傻了几天，心里并不怎么后悔，只是有点想不通，觉得自己没什么错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错过了这次“高升”的机会，好在第二年秋天，我还是调到了江永一中，而且直接让我上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。

        吃一堑长一智。到江永一中后，我学会了低调做人，高调做事，每天过着教室、办公室、食堂、宿舍四点一线的生活，大部分时间用于备课，而备课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写教案。我的教案的内容包括班级、学科、课题、上课时间、教学目标、教学重难点、课的类型、教学方法、教具、课时安排、教学步骤、小结、作业和板书设计、课后反思等内容。我的教案确实是我呕心沥血的产物啊，以至于后来被准备评特级教师的校长拿去作参考，以至于后来每当看到这些教案本的时候，我总是有一种被自己当年的一丝不苟感动得想哭的冲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多年以来，我一直像鸵鸟似的埋头在教案本之中。只是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仰望着窗外的星空，我就时常想起我的第一届学生的话，那是一个成绩不太好但学习很用功的小男生。有一天课后，他对我说，他非常喜欢我穿风衣的时候：长长的略卷的头发（那时时兴烫发和留长发），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、右手插到敞开的风衣口袋里，微仰着头吐着烟圈大步走向教室，快到门口的时候，把烟头往池塘里一扔，从深不可测的风衣口袋里抓出教材，把它当抹布往讲台上左右一拍，看看台上没有粉笔，又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子，从里边倒出两支粉笔来，每当这时候，他就特别崇拜我。

        唉，小兄弟啊，我都有点崇拜那时候的自己啦，可惜现在的我，自己都不敢相认了！
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，我的眼前又浮现着鲁迅先生在《从百草园到三位书屋》中描述的他小时候读书的情景：

        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，虽然小，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，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。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，太久，可就不行了，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：“人都到那里去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；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。他有一条戒尺，但是不常用，也有罚跪的规矩，但也不常用，普通总不过瞪几眼，大声道：“读书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，真是人声鼎沸。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，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，有念“上九潜龙勿用”的，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书。后来，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，静下去了，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：“铁如意，指挥倜傥，一座皆惊呢～～；金叵罗，颠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～～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，因为读到这里，他总是微笑起来，而且将头仰起，摇着，向后面拗过去，拗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