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他回家常常很晚,每天十二点之后才能听见转动锁孔的声音,“咔嚓”,像是和黑夜约定好的暗号。
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,裹着厚棉被,看着他弯下脊背脱下鞋袜。鞋子表面老有泥渍,偷偷帮他擦掉第二天又会有。他动作缓慢,且伴随着浓重的呼吸声,一件皮夹外套,遮不住他冻得通红的手掌。他趿拉着拖鞋,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响。
父亲发现我在看电视,便小声地问:“乖崽,这么晚还在看电视呀,怎么还不去睡觉?”满满的都是关心和问候。我看电视正看得起劲,被他这么一打断,顿时没了兴致。我把手从棉被中伸出来,用力按掉电视。我瞪他一眼:“要你管啊!你搞得这么一副沧桑的样子回来是博同情还是怎么啊?”我提步走向房间。
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,吹着窗帘飘起又落下。他就那样站在窗前。
关上房门,听见一声冗长的叹息,而后是“哗哗”的水流声。在这般的水声中,我急躁的心也得到安抚,缓缓平静下来。梦中,那些曾经仿佛约好了一般与我来相会……
3岁时,父亲开了个建材店,除了门店的开支,家中倒也算富裕。每天他去幼儿园接我,我就待在门店中看他与各式各样的人交谈,而后利落地起身,转身拿放在角落里的器材。那时,我觉得父亲是一个藏宝者,不高大,不帅气,却可以拿出不同的宝贝给别人来拯救世界。
夕阳西沉,他会拉下卷闸门,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吃东西。他的手有些粗糙,却是温暖的。我的小手不及他的手掌一半大,就那样被他牢牢地牵住,没有一点的冰凉。他老是说:“我的宝崽怎么这么小啊,多吃点东西快点长大啊。”他的笑在夕阳里闪耀,没有高挺的鼻梁,没有大而有神的眼睛,他却像天神一般沾染着无数的光。他眼角弯弯,皮肤黝黑,一双大手手指修长又温暖,这是最疼我的父亲。
10岁时,没有人接我放学。我一个人回家,天冷时把手插在棉衣口袋里,却感觉仍是有无数冷风侵袭进来,手变得冰凉。再没有一双大手牢牢握住我的手,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拿着扑克抓着麻将牌的手。尽管指节修长,却是那么的污秽,指甲缝中藏有污垢,一手的烟味。
卷闸门早早的拉下,他很晚才回家,趁着母亲睡着,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,偷偷翻开母亲的包拿出几张百元钞票来。那钱在他那双手中格外刺眼,像是令人厌恶的垃圾。他手指动了动,数了数钱,笑了一声,转身出去了,只留下一串泥巴脚印。我突然希望他不要再回家里。我跑向门口,把门反锁,心中感到很踏实,便去睡觉了。打从那时起我,便一直记恨着他。
16岁时,每周回家桌上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,厨房抽油烟机开着,只是不见围着围裙做饭的父亲。桌上是他留的纸条“乖崽,爸爸出去做事了,好好吃饭。”这样的纸条我收了一垛,用皮筋捆扎好,放在抽屈里。
他在外跑摩托,烈日下暴晒,冬日在冷冽寒风中穿行。他瘦得很快,皮肤又黑又干。他的手指常冻得通红,肿起来似个大萝卜。这样的父亲很陌生,许久不见他笑,也很少说话,可只要一想到他那冻得通红的手握住笔写下那一张张纸条,我的心又热又疼。
我是被烟味熏醒的,从小我便对这味道很敏感,所以在家中他从不抽烟。我打开房门,他仍站在窗前,手中烟火时明时亮。风吹得他的头发蓬起,夹杂着白色的发丝。他的脊背弯着,一双手布满老茧,手纹在手中形成绸密而深刻的网。恍然间,他握住我的手唤我“宝崽”的样子又浮现眼前。
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苍老了?我“咳咳”出声,他猛地一回头,见是我忙把手背在身后,偷偷用脚把丢在地板上的烟头踩息了。我装做没看见,对着他说:“你大晚上的在窗户旁扮寂寞呢,干嘛还不去睡觉啊?”他笑了笑,露出一口牙。我“哼”了一声,转身回了房间,他还在那窗户旁傻站着。
“并非所有的错误都不能被原谅,并非所有的曾经都能被掩藏,过去的事便让它们过去。”我在日记本中写道。窗户开着,风吹进来,翻动纸页,想起那一双宽厚的大手,我恍然大悟,那永恒不变的是沉默的父爱。